【远尘】痴情司
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也是无用。
宁少爷十四岁时做了个怪梦。
天上飘着白色的大雪,纷纷扬扬无休无止。
天色倒是还算敞亮,下方的广场上一群穿着奇特的爷们儿手里拿着剑,像模像样地比来比去。
这倒是有意思,他摸了摸下巴,本少爷看了那么多话本故事,还不知道哪个门派的弟子服是这样娘们兮兮的紫色哩。
他看了半天,又对着底下的人做了半天的鬼脸,终于自己也觉得没趣味,偏偏又赖着不愿走。
好像只要多呆一会儿,就能见到什么人似的。
这个地方实在是太无趣了,而天气又是这样的寒冷,他的意识便渐渐地变得模糊了。
等到睁开眼,仍是躺在熟悉的卧房里,只是下身一片湿凉,乃是五岁之后就不曾有过的熟悉感觉。
宁老爷不到一个时辰就知道了这件事,他自己是个什么都敢做的人物,偏偏十分娇养自己的一双儿女,把他们当作小娃娃看待,此时竟然很有点尴尬,末了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昨晚是不是梦见了一个美人?”
宁少爷心说爹您可拉倒吧我看的春宫画比您看的帐本还要多些呢。
他想了又想,眉头皱得死紧:“我记不清了……好像不只一个人?”
“……你这孽障!”
这桩尴尬事最终以宁少爷被撵得满院跑收了尾。
他事后再想起那梦,总觉得梦里有个人是特别的,可到底特别在哪里呢?
长得特别美?事后再回想,梦里的人就全跟脸上抹了面粉似的,白茫茫记不真切。
身上特别香?可他什么也闻不见。
身手特别好?没瞧出来。
他抱着脑袋想了半天,几乎快要魔怔了。
最后他终于想了起来——梦里的人的袖子都是干净利落的扎袖,唯有那人的袖子上,缠绵悱恻地笼了一层淡紫色的纱。
温柔了终年不化的霜雪。
这件事只是个开始,从这往后数,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宁致远都会梦见那个地方,准时得和他妹妹来葵水似的。
志怪小说里书生梦见了艳鬼,渐渐地就会被吸干阳精而死,然而宁致远虽然一而再而三而四五六地梦见了那个袖子上有紫色轻纱的青,却仍然活得比谁都精神,整日撩猫逗狗,把身边的阿三阿四折腾得十分想要跳槽。
难道是因为我没在梦里和他成就一番好事的缘故?梦得越多,情景也就越清晰,虽然他醒来后便不太记得梦中人的长相,但也能够隐约忆起三分丽色,就这不清不楚的三分,也足够宁致远相信自己是梦见了一位天仙。
只可惜宁少爷自从七岁时画的大老虎被要拍他马屁的阿三阿四认成了波斯猫好一通夸奖后,就再没有提笔作过画,否则他是一定要亲笔画上一幅美人图挂在自己房里的。
然而天仙对宁少(空)爷(气)没什么兴趣,说不得还有别的相好。
想到这里宁少爷就气得牙痒,若是只梦见天仙一个人便算了,他梦里竟也常常出现一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整日里和他的天仙黏在一处,仿佛想唱一出“鸳鸯双栖蝶双飞”的大戏。
练剑,这小子总是莫名其妙地露几个破绽,天仙便温柔地替他指正,接下来就是“执手两相望,相思意缠绵”
吃饭,这小子从不和那群明显打不过他的人抢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天仙给他开的小灶,吃两口饭喝两口汤再盯着天仙的脸瞧上一会儿,身体力行地解释什么叫做秀色可餐。
睡觉……总算是没有见到他们睡在一起的画面了,可少爷总忍不住去想他们晚上到底干了些什么,反倒比看见了更叫人挠心挠肺。
这出堪比镇上演的社戏的大戏足足持续了小半年,宁致远从一开始的捶胸顿足到最后的默默接受,仔细瞧瞧,这个木头脸虽然不如他英俊,但也有几分相像,想想也有点小激动呢。
中间有段时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个木头脸竟然不见了,天仙独处时,宁少爷看着他在那空荡荡的房间里,虽然仍是时时忙碌,并没有呆坐着发愣的时候,然而他就是知道,他不快活。
思念与担忧,没有哪一样不会折磨人。
宁少爷觉得自己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天仙还没怎么样,他倒是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那木头脸回来,就因为这个,那几天他都没心思和佩珊抬杠。
“爹,宁致远是不是中邪了,我瞧他呆头呆脑的,看着不对劲啊。”宁大小姐如是说。
“你个死丫头,一边呆着去,呆头呆脑?我看你是说你自己才对吧。”
兄妹俩又夹抢带棍的吵了一顿,佩珊确定自己的倒霉哥哥并没有中邪后,又欢欢喜喜地出门寻文家少爷去了。
宁致远被他吵得脑门疼,提早上了床。
今天晚上他总算见到了那个木头脸,他和之前大不一样了,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袍子,背后背着一个布包裹起来的长条,脸色差得像绕着魔王岭跑了三圈。
夜凉如水。
他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烛火快要燃尽了,缓缓地流下了很快便会凝固的泪。
就像是代替了不会落泪的人一样。
末了,背负长剑的的年青人缓缓地半跪下来,捉住那人的一双手,珍而重之地凑到唇边,落下了轻柔的一吻。
这就是永别了。
他不想他走。
他又何尝想要离开。
只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如愿以偿呢。
左不过是爱别离,求不得,多少滋味在心头。
宁致远从梦里醒来,面无表情地扔掉了哭湿的枕头。
他再没有梦见过那个紫衣碧冠的美人,只有无尽的霜雪,仍然时时潜进他的梦。
魔王岭的宁少爷波澜不惊地长成了一个青年人,他仍然牢牢占据着最令宁老爷头疼,最令宁大小姐讨厌的top1,最新的战绩是把他爹给他看的议亲的姑娘们的资料撕了个精光。
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路边的酒坊,因多喝了几杯老板自酿的酒而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吐出来。
“老板,再给小爷上酒来…呕……”
“宁少爷,您可不能再喝了,瞧您脸色都变了。”
“胡说!少爷我有的是钱,给,给我上酒。”
“少爷……小的在您右边,您递错方向了。”
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一只白皙的手握住小霸王的手腕,略一用力,便将进退不得的老板解救了出来。
“我是大夫,让我瞧瞧他吧。”
这声音冷冷清清,听得小霸王也清醒了几分。
他抬起头,于昏昏然的视野中见到了一张端丽的面容。
一双美目没有什么情绪,仍被灯光映得水光盈盈。
仍然只看得清三分。
却是他心心念念,梦中的容颜。
“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
“你喝醉了。”那人叹了口气,将空着的手伸向随身带着的药匣。
宁致远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冷得像是他梦中的雪。
“你叫什么名字,你跟着我,小爷罩着你一辈子,好不好?”
年青人的手心是这样炽热,生生把这个冰雪一样的美人,也灼出了一丝不合时宜,不知所谓的惆怅。
“我是安逸尘,”他说,“现在,你该跟我走。”
老板看着乖乖被搀走的小霸王,也不由得啧啧称奇,要不怎么说是一物降一物呢,说不定这两个人,上辈子还有一笔算不清的帐呢。
只是刚才那个年轻大夫,模样风姿实在是没得挑,只一双眼睛太冷了些。
他看着宁致远的时候,简直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应该是看错了吧?老板收起思绪,关闭了店门。
夜色掩盖了一切。
爱恨都被深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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